容祈在棲鶴島上的居處說得好聽些是鬧中取靜,若說得直白些,不過是在眾人眼皮子底下罷了,巴掌大的精巧園林之外不知隱藏了多少暗中窺探的「護衛」,連只蒼蠅飛出去都逃不過監視,自然,住在裡面的人也只能老老實實地當一個被供在神龕里的泥胎木偶。
容祈帶著水鬼似的樂師走到一半,心血**似的偏過頭,對著看似空無一人的草木從中吩咐:「去找個大夫來。」
沒有動靜。
樂師左右看看,不確定這話是不是在吩咐自己。
容祈便嗤笑起來:「在我面前裝死的人最後都會真的死掉,你不知道么?」
終於,樹叢微微晃動了下,從一處矮樹後的陰影中悄無聲息地走出個戴著面具的黑衣人來。
他還沒說話,容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剩下那人遲疑了片刻,還是依言去找了大夫過來。
樂師被專門給貴人瞧病的大夫望聞問切了一通,簡直受寵若驚,再回想起自己前半輩子只能蜷縮在陰暗逼仄的屋子裡熬過病痛的一次次經歷,一時沒忍住掩面哽咽起來。
對此容祈眼皮都不抬一下,只穩坐在窗邊看樓下人來人往,過了好半天,似是被樂師嗚嗚咽咽的感恩戴德聲吵不耐煩了,總算揮揮手,懶懶笑道:「來打個賭吧。」
樂師一怔。
容祈指了指方才那暗哨藏身的地方:「你猜他還能活幾個時辰?」
樂師瞪大了眼睛,待到意識到對方的真實意思時,前一刻的感動頓時飛了大半,表情活似白日見鬼:「殿、殿下?」
容祈咳嗽幾聲,隨意拭去嘴角血跡,笑意未改:「聽你的意思,是不覺得他會死了?可惜,你怕是要輸了。」他想了想,笑道:「我賭他一個時辰之內就會喪命。」
樂師根本不敢說話,心臟砰砰亂跳,愈發摸不清這位看起來慈悲和善的小殿下的路數了。
而另一邊,因為容祈的一通攪和,畫舫上的游春宴會也辦不下去了,僕婢們全都被識趣的管家們趕到了艙內角落裡,雕樑畫棟的船頭附近只剩下了一眾「貴人」。
韋氏仍然坐在地上嚶嚶啜泣,她爹也依舊陰森地沉著臉,旁邊身份低些的人都不敢貿然開口勸說,唯恐惹禍上身,但眾人之中,唯獨旁邊一個與劉魯站在一處的陰柔老者仍舊是一副施施然的神情,似乎對眼下的局面一點也不打怵。
那老者看了垂頭裝盆景的劉魯一眼,攏袖慢慢地走上前來,將韋氏從地上拉了起來,口中笑道:「哎呀,娘子何苦糾纏於這點小事呢,看看,反倒惹得大人傷心了不是?來來來,快給大人道個歉,親父女倆有什麼說不開的事情呢?」
韋氏還沒緩過神來,仍坐在原處不肯動彈,只捂著紅腫的臉哭道:「王公公……」
若有朝中老臣在此,應當能夠認出這名陰柔老者正是前朝楚太后最信賴寵愛的內侍王和——當年容瀟闖宮那天他正巧奉命出宮辦事去了,僥倖逃出一條命來,這些年一直杳無音信,朝中誰都沒想到他居然悄沒聲地與一群前朝遺老遺少勾搭到了一起。
他雖是個閹人,但韋大人看在他曾在楚太后面前為自己說過不少好話的情份上,平日對他也頗為和顏悅色,此時聽到他打圓場,神色便也緩了緩,嘆道:「唉,家門不幸,老夫一生只養了一兒一女,卻全不成器。不怕諸位笑話,她那兄弟當年便是死在了『自視過高』這幾個字上,如今這蠢貨竟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又往刀口上撞!」
王和背後的眾人連聲否認,也不知是真心以為韋氏還沒有蠢到家,還是懾於韋大人的威勢而不得不奉承。
韋氏卻不管這些,只覺得自己簡直委屈極了,小聲哭道:「阿爹,那小畜生算什麼刀口,您若要讓他死,他根本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憑什麼還要女兒敬著……啊!」
話沒說完,又被韋大人當胸一腳踹翻在地,他推開旁邊試圖勸解的王和,怒道:「你們聽聽!但凡有一點腦子,能說出這話嗎!」
他冷哼一聲,表情再次陰冷下來:「來人!把你們娘子好生送回家去,今後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門半步!但凡她還要做什麼蠢事,立刻來報給我知曉!」
說完,視線又環過眾人,陰惻惻地問道:「殿下乃是天家血脈,高貴無匹,我等為臣者,豈有對君上之言橫加質疑指責之理,各位以為如何啊?」
王和目光微閃,躬身柔順地附和:「大人所言極是。」
旁邊諸人也紛紛稱是。
無論各人心中的真實想法如何,至少這一刻在表面上全都表現得異常赤膽忠心。
王和笑眯眯道:「不過大人也不必過於憂慮,娘子只是一時沒想通罷了,待咱家去好生分說一番,娘子便明白大人的苦心了。」
見韋大人點了頭,便親自率領眾僕婢一起送韋氏下了船。
韋氏差點被親爹踹得吐血,又疼又委屈,更丟臉得恨不得殺幾個人泄憤,雖然不得不乖乖回府,可一路上仍舊忿忿。王和送人回到府中,一抬眼瞧見她與其父如出一轍的陰狠神色,不由笑了。
他將被角幫韋氏掖好,輕聲道:「娘子可是想不通大人為何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傷您的臉面?」
身為閹人,他的聲音較尋常男子更加柔和,韋氏本就鬧累了,此時安靜下來,不自覺便把話聽了進去,抓住王和的袖口哭道:「誰知阿爹是怎麼想的!現在人人都想起我過去是……偏偏阿爹還不站在我這邊,以後豈不是誰都能爬到我頭上去了!」
王和微笑著搖搖頭,如同一個溫和的長者:「這可是娘子不懂事了。」
韋氏倏地抬頭:「什麼?!」
見她又有橫眉立目的跡象,王和連忙笑道:「娘子,您聽咱家一言——別說那癆病鬼似的小東西,就連他親爹,當初還不是被太后捏在手心裡,跟只瘟雞崽子一樣,連一下都蹦躂不起來!」
這話韋氏愛聽,顏色稍緩:「那阿爹為何……」
王和便笑道:「因為他出現的時機實在是太合適了呀!娘子幼時也讀過書,應當知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什麼意思,對不對?」
韋氏愣了愣,琢磨半天:「您的意思是?」
王和仍舊笑眯眯的:「娘子還記得七八年前柳溪那件事么?陳老賊不甘心被大人奪了權,便到處詆毀大人手段酷烈,差點鬧出大事來,雖說最後他們一家子都被送去填湖了,但焉知旁人心裡就對大人一點忌憚和取而代之的念頭都沒有呢?」
韋氏哼了聲,對此十分不以為然:「那是姓陳的活該!」
「唉喲,這話可不能這麼說。」王和面上厭惡之色一閃即逝,又立即換回了笑臉,「還有,四年前您打聽到了容瀟的下落,非要報復,大人依了您,又惹得有人議論大人公器私用,再加上這一年來幾件事情都不順利,咱們忍痛處置掉了好幾顆好用的棋子、在朝中埋的釘子也被挖出來了一小半不說,連帶著柳溪的事情被翻了出來,去掃尾的劉魯都差點讓人抓到天京城裡去……娘子,大人如今的處境可遠沒有您以為的那麼好啊!」
韋氏就算再蠢,被人提點到這個份兒上,也明白重要的根本不是容祈這個人了——就算是頭能被證實有大齊皇室血脈的豬,也會在棲鶴島各派的明爭暗鬥中被拱上神壇!而這塊足以作為自家忠君報國的證據的招牌,她爹當然絕不會拱手讓給別人!
而她都能明白的事情,容祈自然更不會不清楚。
差不多也就在這個時候,容祈也正在安撫那仍舊驚魂未定的樂師:「不必這麼戰戰兢兢的,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們便不會找你的麻煩。而我……呵,這麼好用的幌子,那姓韋的老東西才不捨得讓我輕易死了呢。」
「不過話說回來,」他想了想,又摸摸下巴沉吟道,「應當有不少他的對頭想要給我灌一碗牽機葯,好趁機嫁禍給他、以便自己奪權吧?」
樂師的腦袋都快低進地板裡面了,愈發冷汗涔涔。
他度日如年地熬了不知道多久,忽然聽見頭頂上那好似有點瘋瘋癲癲的皇子殿下十分愉悅地笑了聲。
「哎呀,」容祈笑道,「終於來了!」
肩背微駝的陰柔老者在一種僕婢的簇擁下踏進了樓下的小園。
有人飛快地從不起眼的角落裡跑上來,湊到王和耳邊說了幾句話。
王和身形頓了下,偏過頭望向一旁樹叢,微微抬手,兩名護衛立刻過去,將藏身樹影中的黑衣人拖了出來,一路出了門。
容祈眉眼彎起,招呼樂師過來看:「我贏了,果然不到一個時辰。」
見樂師哆嗦得像是在打擺子,他搖頭失笑:「緊張什麼。」又諄諄教誨道:「你看,韋大人一夥既然派了那麼多藏頭露尾的貨色來監視和保護我,惟恐被人鑽了空子,剛剛那人擅離職守便是沒將主人的吩咐放在心上,所以,與其說是我害死了他,倒不如說是姓韋的認定了自己一言九鼎,絕不允許任何人違背罷了。」
樂師覺得他說的有哪裡古怪,但他的聲音清澈舒緩十分悅耳,聽著聽著,便讓人不由自主地忽略掉了那些微妙的違和之處,漸漸地被說服了。
但他正若有所思地等著下文,容祈卻忽然沉默了下去。
樂師不自覺抬頭:「殿下……」
容祈垂眸凝視著他,良久,伸出一根消瘦如白骨似的手指,挑起樂師的下巴,淡淡道:「對待無辜的你,對待園中那些為他們出生入死的人,他們的態度都沒有兩樣,全都可以隨隨便便棄之如敝履,你說,這樣的人……」
他的聲音再一次低了下去,最後幾個字含糊得像是夢囈,被風一吹就散了。
樂師驚恐地再一次睜大了眼睛,他並無法確定,也不敢詢問,但腦子裡面又彷彿確實印入了一句森冷的問話,而那話中的每一個字音都在撩撥著他的心弦。
——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滾回十八層地獄去么?